安静的马拉松
2017-04-13
跑这场马拉松时,一艘美国航母正驶向这个半岛。各方政治人物相互威胁,气氛越发紧张。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此事。知道此事的人则很自信,起码看起来仍然相信国家有能力反击美国的侵略。大家仍然照常生活。马路上,人们正常去上班;田野上,人们正常地耕作;平壤城内,马拉松在这一天照常进行。
入场式
大巴到达万景台体育场时,平壤市民正进入体育场。男人们穿着中山装式的套装,裤腿稍长,下摆微喇;女人们穿着朝鲜传统服饰。各种色彩的短衣长裙和同一款套装配对,一对对慢慢前进。他们从各个方向走入体育场。安静,秩序井然。我没有见过这么多人,却如此安静的场合。而这还是一场体育比赛。
外国参赛选手们都聚在运动场大门外等候。晨光被体育场所阻挡。参赛选手们在两位金将军的巨幅肖像下瑟瑟发抖。大家聚在一起热身,相互取暖。直到运动场的大门缓缓打开,温暖的阳光照向人群。眼前八万人的体育场逐渐展开,看台座无虚席。顿时寒意全无,所有人都兴奋起来。
绕场一周的入场仪式有着一种“双向舞台效果”,颇为怪诞。场内兴奋的选手和看台上拘谨的观众相互好奇地打量着对方。大部分选手都是业余跑步爱好者,这可能是他们,包括我在内,第一次被如此多的观众所包围。选手们都新奇地四周张望,饥渴地体验着壮丽的气氛,举着手机拍个不停。
看台上的观众安静地坐着,笑着看着我们的兴奋和激动。当和他们眼睛对视时,他们会腼腆地微笑。当向他们挥手时,他们也会向你挥手。虽然他们坐在看台上,是观众;我们走在场内,是选手。但在这个入场仪式中,选手们更像观众,他们兴奋激动,欢呼雀跃;观众更像选手,他们冷静腼腆,矜持地挥手。
几个中国人排成一排,窝手扩音,向看台大喊:“安尼哈西蜜瓜”。“你好”的意思,这是他们刚从导游那学到的朝鲜语。看台上一阵欢笑,然后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。他们面对各个方向的看台向观众打招呼,乐此不疲。每次观众都是一阵欢笑,然后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几个美国人排成一排,对着看台,举起双手,舞动身体,做出起伏波浪状,呼喊渐高的号子。看台上观众起初只是讪笑,不知何意,然后开始逐渐配合,随着他们的舞动和号子,发出越来越高的欢呼。他们对于能引领几万人欢呼异常欣喜,每走几步就重复这套动作。朝鲜市民似乎也以此为乐,一次次热情回应。
八万观众的看台虽有响声,但其实算得上安静,热情敌不过场内四千选手。这样欢乐怪诞的游行并未持续很久。绕场一周后,选手们聚到中央,国歌奏起之时便结束了。我记起导游的教导,向左微微侧身,听着国歌,注视着缓缓升起的国旗。那天,天气晴朗,阳光温暖,徐徐微风,一切都预示着一场舒适的马拉松。
各国跑者
白净的美国女孩蹲在马路边,举着手机自拍。身后的几个朝鲜儿童凑向镜头,衣着稍显邋遢。他们都咧着嘴大笑。美国女孩的一口白牙夺目耀眼。朝鲜儿童稍显紧张,但笑容朴素。
一个老外举着一根长长的自拍杆,四处转悠。他跑向路边,背靠骑摩托的朝鲜警察,嗨了一声。警察转脸的瞬间,他咧了一大嘴,拍了一张照片。然后捉迷藏一样马上跑开。朝鲜警察一脸漠然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溜走。他跑回队伍,继续兴奋地和这个新奇的世界合影。
两个台湾青年热衷于和所有人击掌。他们沿着路边兴高采烈地和平壤市民一路击掌。他们和稚嫩的小孩击掌,和羞涩的年轻女孩击掌,和憨厚的大叔击掌,和慈爱的老奶奶击掌。他们向骑摩托的警察伸出手,警察漠然无视他们。他们向已经折返的朝鲜运动员伸出手,表情痛苦的朝鲜运动员生无可念地和他们击掌。
一位朝鲜选手躺在路边,可能受伤了。他表情痛苦,更多的可能是懊悔。没有朝鲜人上前,他们都站在原地,看都不看他一眼。几个困惑的外国选手上前询问,他却吼叫着推开了他们,继续躺在地上。远远看着他,些许理解到,在朝鲜,失败就是这样的吧。心里希望他最后没事,不会被送去挖煤。
001号是一位朝鲜少年。他表情痛苦,孤独地跑在最前面。一辆汽车开路,一辆汽车展示成绩,高音喇叭放着赛况解说。除了能感受到解说员激动的情绪以外,我只听懂了“思密达”。第二集团只有003和035号。几公里之后,002号痛苦地奔向终点,应该是“撞墙”了。我同情地看着他远去。
同团年龄最大,70多岁,全马,3小时50几分;同团成绩最好,60岁,全马,3小时43分;全团最年轻,我们四个,半马,成绩不值一提。之后的游览中选择行程时,我们自觉地不再发言,都听几位长者的。他们年纪比你大,跑得比你快,距离比你远,最后精神劲也比你好。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
小跑团
我们一行四人都参加半马21.098公里的比赛。我们列了三个目标:四人都要一起完赛;要跑完不能走;成绩在两个半小时以内。除了最后一个目标,我们各差了一两分钟之外,其余目标都完成了。
我们相互聊以自慰:如果不上第一个厕所,避免排队所浪费了四,五分钟,就能完成所有目标。遇到第一个厕所时,队伍还没有散开,兴奋的选手们都涌入已经异常拥挤的厕所。其实之后路上的厕所人都很少。这和第一个水站通常人满为患是一个道理。
谈到厕所,有人说:当天,沿途会有人举着W.C的牌子。若是女的举牌,就是女厕;若是男的举牌,就是男厕。微笑上前,你就会被带入街后隐蔽的厕所。厕所里不会有马桶,但会有一桶水和一个瓢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怪诞的故事。比赛时,街边餐厅,学校的厕所都开放了。参赛人也数不多,厕所并没成为问题。
能完成目标,主要是因为乔治的领跑。他冷酷无情地控制着速度。使得整个比赛,我们都配速均匀,缓缓得跑完全程。观众热情加油,有人突然兴奋,意欲加速,带起队伍的节奏时,乔治会及时制止。遇到赛段艰难处,速度下降时,乔治会激励大家,使大家重燃热情。
能完成目标,另一个原因是相互鼓励,应该说是威胁。最后几公里,遇到了最高的坡道。非姐表示要放弃,跑不动了,要走过这个坡。我们晓之以情,动之以理:四个人绑在一起的。一个人走,大家都走。一个人完不了赛,大家都完不了赛。这形成了巨大的压力,并成为动力。最终,大家一起翻过了最艰难的坡道。
在大同江边折返之后,我拿出了能量胶,分给大家。半马其实无需补充盐丸和能量胶。但大家都是第一次参赛,所以还是准备了一些。反应很积极,都表示吞了能量胶后,感觉腿不软了,跑得更有力了。唯一令人不悦的是恶心的味道。虽然添加了各种香味,能量胶那种浓浓的人工制造食品的工业味仍然难以掩盖。
二十一公里,两个半小时,半个平壤城。万景台体育场内,凯旋门下,金日成广场上,柳京饭店前,浦同门外,大同江边,两位金将军的肖像下,红旗招展的马路上,我们都留下了照片。
自己的比赛
团队目标对我而言并不困难,一路上我心情轻松,想着和大家一起跑完,饱览沿途风景。对我而言,这不是比赛,而是半天的城市旅行。
知道不能上网,来之前手机里下了七首歌。跑步的时候,大部分时间脑袋是放空的。长长的空白会有几个瞬间的颤动。有时,会是突然的愉快流过全身。有时,会是某件事情突然清晰了。这个时刻,是两句歌词突然异常清晰,似乎听透了什么。
“幽兰夜空多辽阔,繁星点点”。
这是李健的《温暖》。这时正跑到大约五公里处。马路上空横着几条电线。电线上挂满了朝鲜国旗。晨风习习,鲜红的小旗在风中招展。旗下经过时,不由地抬头。蓝天白云中,红旗飘扬的姿态显得更为柔和,周围的时间似乎也缓慢了下来。
思绪蔓延开去。想到李健的《父亲的散文诗》。也许因为歌者李健是男性,他述说故事时,将原词改为儿子读到老父的日记。李健唱得很不错,但我觉得许飞的词更动人。因为,父女之情总是更为微妙。像层次丰富的葡萄酒,浓浓亲情中能品尝到些许爱情的味道。《温暖》之后,耳机里放出的正是许飞的歌。
半马折返点在大同江边。沿着大同江,我们跑了最舒适的几公里。平壤空气干燥,江风则恰好。马路在河堤之下,跑步时看不见江面。我攀上种满青草的河堤,瞥了一眼江面,白色的江水没有波浪,平静地向西流去。
十五公里时,慢慢感觉到左膝的麻木。十八公里时,麻木变为隐隐的疼痛。想起来我将护膝忘在了家中。如能带上护膝,这场半马应该会更为轻松惬意。还好整场比赛都控制着速度,即使到了最后几公里,体能仍然充沛,有力量控制身体的姿势。膝盖的疼痛因此并没有蔓延开。
翻过最高的坡道后,望见凯旋门,已近终点了。这时,膝盖的疼痛消失了。我没有冲刺,和大家一起轻松地跑过最后几公里。进入运动场的路两边站满了观众。密集的人头,无法看清他们。一张张脸,一个个闪过。让我目不暇接。我不再往两边看,不再接触他们的目光,径直望着运动场的大门,跑向运动场内。
再次看到八万观众,相较入场仪式时,此时他们热烈许多。运动场中,一场足球比赛下半场刚踢了10分钟,正是最焦灼的时刻。健美的球员在眼前跳起,争抢头球,激烈的碰撞迸裂出汗水的味道。亲临赛场,能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力与美,更何况是站在球场边。这是电视转播中所无法体会到的。
我慢慢地绕场一周,享受最后的荣耀。最后一步结实地踏在计时毯上。接过毛巾,大口喝水。然后,咧着嘴,高兴地以各个角度和八万观众留影。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。此时,蓝天白云,阳光灿烂,拍出的照片色彩鲜艳。背后全是观众,身边挤满了人。我的脸上挂满汗珠,笑容绚烂,快乐而满足。
安静地生活
此时,包围这个国家的航母增加到了三艘。政治人物说出了最狠的话,气氛紧张到剑拔弩张的地步。那几天我坐大巴经过的乡村。田野上,山坡上,小河边人们安静地劳作。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吃饱。但他们看起来很安静,过着平常的日子。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,明天和今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。
几天之后,我的生活也回归平静,日子没有太大地改变,只是会更关注朝鲜的新闻。
长跑的失败就像撞墙,崩溃会突然袭来,麻木酸痛会瞬间蔓延双腿,怎么也迈不开步子。成功的秘诀在于控制冲动,平静地跑,慢慢积累里程,一点点赢取时间。
突然的变故通常不会是好事。生活一般都是慢慢变好的。很难预料这个国家会走向何方。有人说和平转变的可能性已经不在了。但还是希望我们,他们,这些普通人都能继续安静地生活,更好地生活。